天亮之前,银杏未落 (第3/3页)
在“1842”上戳了一下,戳出一个洞,纸屑粘在校服袖口,像一粒米白的雪。
十分钟后,杜老师进来收卷,目光扫过那个破洞,停了一秒,没说话,只在题头画了个小三角。简忧知道,那三角是“面批”记号——午休要去办公室单独解释。她点点头,把卷子反面朝上递过去,像把一面裂开的镜子扣在桌面。
早读正式开始,喇叭里放出《We Are The Champions》,声音大得能震落窗框里的灰。同学们跟着节奏拍桌子,简忧没动,她盯着歌词里那句“no time for losers”,忽然觉得那是对她说的。她低头,把历史《五三》立起来,挡住自己的脸,手指却沿着目录一行行数:南京条约、天津条约、北京条约……每数一条,指甲就在纸上压出一道凹痕,像给黑暗打 tally。
一支中性笔从左边递过来,笔杆贴着一张淡黄便签:
“中午一起去食堂?我占了靠窗的柱子。”——砧子
简忧把便签折成小块,夹进笔袋,回了一个极轻的点头。她需要人声,也需要窗子,让目光有个落脚的地方,哪怕窗外是停车场与围墙。
第一节数学,高老师讲到空集,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,又狠狠涂黑。
“看,什么都没有,却永远在那里。”
简忧盯着那个黑洞洞的圆,忽然觉得它像一口井,井壁贴满她写废的草稿纸,每一张都写着“712”,却一张也不敢扔。她低头,在笔记本上画了一条横线,又画一条竖线,像给井口加了一个十字封条。
下课铃响,她没动,等人都走光,才从书包侧袋摸出那本历史《五三》。封面被林屿用透明胶补过,仍留一道疤。她翻到《南京条约》一页,拿红笔在“1842”上描,描到数字浮出纸面,像两道新鲜的伤口。然后她在页脚写:“记住,别再错。”写罢,她把书合上,像合上一本病历。
午饭她没吃,只去图书馆,仍不上三楼,只在二楼期刊区,抽出一本过期月刊,封面是金黄的银杏,标题印着《秋天的多重隐喻》。她站在书架间读,读到一句:“落叶并非坠落,而是树把过去亲手递还给大地。”她忽然合上书,把那句话夹进肺里,像给呼吸安上一枚逆鳞。
下午物理实验,分组,她分到最靠窗的台子。窗外是银杏,叶子开始卷边,像被火烤过的信笺。她伸手,摘一片,夹进实验报告,叶柄渗出淡青汁液,染透纸背,像一枚无声的邮戳。实验内容是测自由落体,小球从铁架滚下,砸在地板上,发出清脆的“哒”。那声音让她指尖一颤,仿佛砸的是她自己的胸骨。她记录数据,写“加速度”四个字时,笔锋一滑,把“加”写成“坠”,又匆匆涂黑,涂成一个实心方块,像给未知立碑。
放学铃响,同学们涌出教室,像被放生的鱼。她慢吞吞收书包,把那片银杏叶拿出来,对着夕照看,叶脉像裂开的地图,却找不到任何一座桥。她把叶子夹进《五三》扉页,让干燥的书页去吸走叶汁,也吸走她的水分。
夜自习前,她回宿舍洗头。洗头池的水龙头老旧,水柱忽大忽小,小到只剩一根线时,她俯身,让那根线直接劈在头顶,冰冷先是一线,然后扩散成河,把她耳里的鼓声暂时冲走。她闭眼,感受水流顺着睫毛滴下,在唇边停了一秒,咸,像泪。她忽然张嘴,把那滴水含住,咽下去,像咽下一枚不会融化的冰核。
吹头发时,砧子递给她一张便签,上面画着一只简笔的银杏,叶柄处写了一行小字:“树没坠,叶也没坠,你别抢先。”她接过,用吹风机的热风去烤那片画,烤到纸面微卷,像真要枯萎。然后把便签夹进笔袋,与那张“今天不许哭”贴在一起,一黄一白,像两瓣合不拢的唇。
十点熄灯,她照例最后一个上床。帘子拉严,黑暗像被折叠的毯子,把她整个人包进去,包得密不透风。她平躺,把手机亮度调到最暗,照向手腕,那几道红痕在蓝光下变成黑色,像几条不肯游动的细鱼。她用指腹去推它们,推得皮肤发白,鱼仍不动,只把尾巴翘得更高。她忽然把手机反扣,让黑暗重新合拢,在合拢的瞬间,她听见“咔”的一声轻响——不是手机,是骨头,是胸腔里某根肋骨悄悄错位,像给心脏让出更大的跳跃空间。
她闭眼,命令自己睡——命令无效。于是她把今天所有声音重新播放:雾的流动、银杏的叹息、卷子的撕口、水龙头的线、吹飞机的轰、肋骨错位的咔——放到最后,她发现少了一个声音:自己的哭声。便签上写着不许哭,于是她真的没哭,只是把哭声折成更小的方块,塞进心脏的夹层,让心跳像压路机,一遍遍碾过,直到哭声被碾成薄片,薄得可以透光,却再也不会出声。
四点将至,天光尚未亮透,她睁眼,看见帘子缝隙里悬着一线极淡的蓝,像黑夜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根救生索。她伸手,去抓那根蓝,指尖却只碰到冰凉的空气——空气里,桂花的腥甜终于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即将破晓的冷,像一把刀,尚未开刃,却已在暗处等她。
她缩回手,对着那线蓝,轻轻吐气,白雾在帘子内升腾,像给无形的刀镀上一层雾刃。然后她翻身,把被子拉到头顶,在黑暗里小声说:“再撑一日。”声音被棉花吸收,像一粒沙落进沙漠,无人知晓,也无回音。
窗外,银杏仍一片未落,雾已散尽,树梢最顶端的那片叶子,在将亮未亮的晨光里,像一柄不肯合鞘的刀,又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,替她守着——一个尚未坠落的理由。
可她知道,灯迟早会熄,刀迟早会钝,理由也迟早会被下一阵风吹成散沙。所以她在等待,等待一个更大的声音,把黑夜彻底劈开,或者——把她劈开。
四点零五分,她再次睁眼,这次没再数心跳,也没再写备忘录,只是静静听——听黑暗深处,有没有一双脚步,正踩着与她相同的节奏,朝她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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